故事的基本命题是:因为爱,人可以行走在真理之中。

《雪域幻境》(修订版)第二十一章 唯一联系

第二十一章 唯一联系

 

巨大的爆破声响彻了整个冥宫,甚至连上边的冰层都有震动。

张海客寻声望去,心下一惊,对张海杏和胖子道:“我们几个还是先别僵着了,族长他们可能遇到危险了,不然不会使用炸药之类的东西。”

胖子哼了一声,撒手把张海杏推开,张海杏挥手便打,又被胖子擒住手腕,道:“老太婆我劝你识相一些,跟我去接应小哥,别这么任性。”

张海杏刚吼了句“你——”便被张海客打断,道:“你跟他去吧,听着声音像是在后殿那边。”又看向胖子,笑了笑道,“等族长回来再说,睡着的这位我肯定好好看着,就算是为了这张跟我一样的脸,我对这张脸还是很有感情的。”

这爆炸声的确可疑,胖子知道张海客虽然不是善类,但是此时也不能拿吴邪怎么样,而他也可以带走张海杏,实在不行就互换人质。

胖子拎起地上的背包,道:“别跟老子耍花招,回来他要是少了一根眉毛,或者还没醒,到时候小哥一个人就把你踏平了。”

两人走后,张海客在吴邪旁边一屁股坐下,轻叹了口气,又拿出了铃铛,在吴邪的耳边晃了晃,可吴邪仍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他面色安详,要不是还喘着气,张海客都要担心自己是失手害了人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这种幻境还很难强制唤醒,再说要使用强制手段,最好也别是自己出手,搞坏了后果很严重。

张海客决定等吴邪自己慢慢醒来,幻境终归还是有一定时间限制的,大不了多等一等。

张海客端详起了吴邪自己的那枚六角铜铃,果真跟张家使用的是相同的,吴邪从哪里搞来的并不是很重要,关键是吴邪打算用来干什么。

张海客不信吴邪已经掌握了使用铜铃制造幻境的技术,这项核心的技术只有张家内部的少数一些人能够运用,张起灵会不会用都是两说,吴邪是一定不会用的。

如果不是用来制造幻境的,那就是准备用来开门的,可吴邪分明有一只鬼玺,又为什么要带着铜铃开门,难道是做两手准备?张海客没明白,想着又仔细的看了看吴邪的鬼玺,与记载中的一致,但不知道为什么,张海客感到了一些异样。

他伸出手指沿着鬼玺上的纹路仔细摸索,把每一个细节都瞧了个遍。来回看了几圈之后,张海客露出了一个笑,有点无奈,又有点喜悦。

 

时间在等待和寂静中流逝,又过了好一会,脚步声渐近,张海客听到了胖子的声音,抬眼望去,还真是有些惊讶:胖子和张海杏身上各背着一人,胖子背的那人身材高大,一条腿上都是血,但仍有意识,嘴角咧着,倒像是挺高兴的,正是黑眼镜。张海杏背着的那个则昏迷着,鼻子耳朵边都流了血,是苏万。

张海客走过去,帮着两人把另两个安置好,又拿来包扎止血的药品和用品,帮忙救治,黑眼镜的伤腿终于得到了更加妥当的包扎,张海杏还给他打了抗生素,虽然还疼着,但是此时这点疼痛,根本可以忽略不计,他心情是真的很好。黑眼镜看向胖子,问道:“哑巴和那个小鬼呢?”

“我们也不知道,本来以为是在刚才爆炸的方向,看来他们也没跟你们在一起。”张海客说着又看向胖子,“他俩这真是给炸的?你们刚才回来的造型还真是……”

话还没说完,同样造型的另外两个人终于也出现了。张起灵背着黎簇也走到了冥殿的门前。

张起灵的肩膀上也是一片血迹,但似乎并不碍事,而他背上的黎簇也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张起灵看过来的眼神里有些许惊讶,但接着眉头便皱了起来。张海客下意识地往吴邪身前挡了挡,可惜已经被张起灵发现了。

张起灵几步走向众人,放下黎簇便去看吴邪。

黑眼镜劫后余生头一次兴奋异常,手背拍了拍胖子,问道:“小吴这是咋了?”

胖子哼了一声,道:“被人算计了呗。”

张海客尴尬地哈哈一笑,冲着张起灵的背影道:“误会误会。”手里还扯着绷带,准备给张起灵送去包扎肩膀上的伤口,想了想递向张海杏。

张海杏瞥了他哥一眼,双手在胸前一叉,一脸大义灭亲的觉悟。

张海客看向张起灵,后者也刚好投过来一个眼神,凌厉得简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几个月前刚刚见过面,但实在匆忙,连唠家常的时间都没有。在张海客的记忆里,印象中比较深刻的与张起灵相关的片段,实在太久远了,还是两人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个看起来很瘦又小的身影。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海客还是能从张起灵的眼神里看到一些没有改变的东西。这种眼神是张家人的眼神,有着张家人普遍的特征,但这又是专属于张起灵的眼神,他们的族长,那个一直存在于历史中却又与张家的历史共存,无法与张家分割的人。

然而这一刻,张海客清楚地看到了这种眼神里蕴藏了另一些情感。非要比喻的话,像是凶猛的野兽回护自己领地时的威胁与警告,这种眼神里有他的骄傲和尊严,也有为了守护一些东西的决心与坚定,甚至,带上了杀气。

张海客被看得一阵鸡皮疙瘩,很少有人能给他这么不自在的感觉。

其实何止是张海客,张起灵周身的低气压,已经把在场的人都弄得很不自在,还是胖子先开口,道:“小哥,要我说咱们还是先想办法把天真叫醒吧,他中了那小子给弄的幻觉,等他醒了,咱们再和你家里人好好唠唠。”

“是你干的。”张起灵直接对着张海客道,语气听不出来是陈述还是疑问,“把铃铛给我。”

张海客有些意外,看来张起灵是打算听胖子的劝解了,便从口袋里取出铜铃。张家人此时都在天宫里,其实眼下正是确认一些事情的好时机。

张海客平静地笑了笑,把铃铛递到张起灵的面前:“你确定要叫醒他吗,他醒了之后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张起灵没有接话,似乎在等张海客把话说完。

张海客继续道:“他醒过来就会再次陷入危险,这小子已经做了那么多事,绝对不会在最后一步停手。族长你应该比我清楚,让他继续睡着才是保他平安的最好方法。”

张海客向前走了一步,眼睛直视着张起灵:“这小子很固执,他没有选择,但是你有,我们都在等着你,你跟我们走,那样所有人都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张海客一直想不通,张起灵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在意吴邪和胖子等人,如果是他孤身一人的话,行动一定更加便利。如果他真的想像之前那位张家族长一样封闭终极的话,按照张家人的思维,就应该独自去完成一切。

可张起灵没有,从一开始选择和吴邪一起上山,到刚才维护吴邪的表现,都和他之前的预料完全相悖,他不知道张起灵是不是心存对于他们这支海外张家人的不信任,才选择了吴邪等人。如果是因为不信任,难道吴邪等人就更值得信任吗,无论从经验经历还是武力值来说,似乎都是他们才更值得信任。

除非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张起灵是在利用吴邪等人,因为只有吴邪有着张家人不能代替的价值,张起灵才会坚持这种选择。

然而,张海客的困惑就在于,既然是利用,张起灵何必如此大费周折,甚至用了十年的时间,十年前的吴邪难道不是更好被利用吗?

“你是张家人。”张海客道,“这一点不是你能改变的,你和张家,和我们,有着不可能断开的联系。”

张海客把铃铛递过去,道:“选择权在你。”

如果张起灵放弃叫醒吴邪,和他一块与张家人汇合,那么张家的目的就达成了。如果张起灵坚持叫醒吴邪,和吴邪等人一起继续完成他想做的事,张海客想也许他可以跟随他们去一探究竟,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好奇那个答案。

可张起灵还是没有接,似乎有根弦,紧绷在空气中,就等着稍微的震动去触碰它,而一旦被触碰,则会引发完全不同的结果。

黑眼镜又戳了戳胖子,道:“你们怎么搞这么复杂,我都听晕了,我要加钱,还有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被蒙在鼓里心灵受到打击慰问费……”

 

“我和张家没什么联系。”

张起灵的声音打断了试图缓和气氛的黑眼镜的调侃。

他走到张海客的正对面,接过铃铛,停住脚步,就像要宣告什么一样。

几人一时之间都不觉屏住了呼吸,等着张起灵的答复。

在一片沉默中,张起灵开口淡淡地道:“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从来就不是张家。”

张海客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张起灵会这么说,一时间更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胖子冲着张海客哼了一声,很满意自个儿这个兄弟的这句话。

黑眼镜听到胖子轻舒了一口气,笑道:“你这俩哥们,一个比一个好玩。”

胖子也笑了,走过去拍拍张海客的肩膀,道:“放弃吧,过来帮胖爷干点实事。”

张海客看着张起灵此时淡然却又执着的眼神,突然想通了之前的困惑。

他曾经把所有的推想,所有的计划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上,那就是张起灵和张家人有着一致的思考方式和行动理由。然而现在他知道了,这个前提完全就是错的,因为张起灵竟然也是会被改变的。

改变了他的人,有自己身旁的这个胖子,有身后那个不着调的瞎子,甚至也有那两个不明状况一路磕磕绊绊却活到现在的小鬼。

当然还有那个,一开始就被评估为没有战斗价值,可却从被利用的棋子变成了布局的棋手,这会又正做着不想醒过来的美梦的人。

张家人骨子里深埋的那些东西,绝对的理智、强大的力量、至高的技巧还有睥睨一切的优越,都输给了另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在张家人看来是毫无意义的,只会成为累赘和软肋。

然而当这样东西真的在心中扎根发芽,它的力量就会势如破竹,直到长成参天大树,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有着炫目的光辉,根本无从抵御。

没人能抵御,就像人无法抵御光,抵御空气。那种东西,是一直存在于最普通的人们之间的情感。

张海客笑了笑,道:“我明白了,你还真是……”他发现竟然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而张起灵显然也不打算听他所说,转身又向吴邪走去。

张海客也跟上,道:“你试试看吧,我叫了很久,他都没醒。不过实在不行,咱们就等他自己醒,你们这伤员也多,也可以休息休息。”

张起灵低下头看了看吴邪,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忽然便将自己的外衣连带着里边的衣服都脱了下去丢在一旁。光裸着上身俯身把吴邪抱了起来,走向冥殿里。

胖子一愣叫道:“我操,小哥你不是这么急吧。”

黑眼镜笑道:“糟了,非礼勿视啊。”

黎簇呛了口水,冲两人道:“张小哥是怕他身上的蛇血影响到吴老板。”

胖子和张海客等人都一惊,全看向黎簇,问道:“什么蛇血?”

黎簇道:“我们刚才碰到了蛇……”

 

黎簇将整个过程大致说给了几人。接着张海客的冲锋衣就被逼迫着扒了,要被换给张起灵。地下的温度可不高,甚至还很冷,张起灵如果一直不穿上衣,保不准也会被冻到,而这有蛇血的衣服最好就是换给一个不会再在吴邪面前晃荡的人,自然就塞给了张海客,张海客一脸无奈。

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的黎簇拿着张海客的绝对没有蛇血的冲锋衣,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冥殿,因为怕打扰张起灵使用铃铛唤醒吴邪,所以只把衣服递过去便老实地戳在一旁看。

张起灵推测冥殿的收音效果更好,铃铛的解除幻境作用也许可以增强,所以才将吴邪抱了进来。可仍旧行不通,张起灵此时已经放弃了用铃铛的方法,眉头紧皱着单膝着地蹲在吴邪的旁边,伸手摸了摸吴邪的脉搏,又检查了一下吴邪的眼睛,之后便放下了铃铛,随意穿上了黎簇送过来的衣服。

看张起灵的样子,黎簇有种奇异的感觉,既不想心中一直仰望着的对象跟普通人一样,因为解决不了的问题手足无措,而渐渐失去神性,又因为张起灵展现出来的困惑和疑问而觉得和这个人似乎拉近了一些距离。

黎簇想了想,小声地试探性地开口道:“张小哥。”舌头还疼着,一说话又是一阵刺痛。

张起灵闻声转向了他,黎簇脑子一热,他其实也没什么好办法,但是人总会在受到鼓励时格外的开窍,此时张起灵看向他等他的建议简直就是在黎簇的脑内马达上提了十倍速。

黎簇忍着舌头上的疼痛,艰难地说:“疼,疼痛能解除。”

想到自己就是差点咬断了舌头,才疼得醒过来,也许可以暗示吴邪一下,也咬咬自己的舌头。

见张起灵没什么反应,黎簇便也蹲到吴邪的旁边,对吴邪轻声叫道:“吴老板!是男人就对自己狠一点,咬一下舌头你就醒了!”

张起灵似乎也觉得可以一试,看向吴邪的脸,等他的反应,但吴邪的脸上还是那副很轻松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打算咬自己舌头。

黎簇叹口气,心说吴邪真是连我都不如,怕个鸟啊。想着嗖地从腰间拔出自己的小匕首,递到张起灵的手里,道:“张小哥,那你狠一下心,扎吴老板一下,他应该会醒。”

张起灵看着手里的匕首,啧了一声,接着把匕首丢到了地上。他抬起一只手,掐住了吴邪的两腮,吴邪的嘴被掐得微微张开,接着他低头凑了上去,探出自己的舌尖,伸进了吴邪的嘴里。

他微微偏头,两人的嘴唇便紧紧相贴。
吴邪的眼睛就在他的眼前,睫毛都根根分明,那双眼睛虽然闭着,睫毛却微微抖动了一下。而张起灵的舌尖探进去了更深,触碰到了吴邪的舌,很湿软。
张起灵闭上了眼睛,同时用自己的舌头去勾吴邪的。黎簇说的办法可以一试,舌尖血的确有类似的功效,他可以咬破他的舌尖,以此来破除幻境。只是吴邪仍在幻境中,身体并不受控制,这其实有些困难。
但张起灵没有想到,吴邪的舌头忽然主动缠了上来。他睁开眼睛,吴邪的眼睛仍闭着,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也就是说吴邪是在幻境中,想要回应他。
这是在幻境里干什么呢。
张起灵贴着吴邪的嘴唇却不禁轻笑了一下,还有点无奈,但是他也再次闭上了双眼。
吴邪的回应简直是热切的,甚至抬起了手臂搂上了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压得更低,用自己的唇舌急迫地去回应他的。

这原本只是用来解除幻境的一种办法,现在却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吻。
“我操!”

刚踏进门的胖子,自己的左脚差点被右脚绊住。
而接下来胖子愣着的几秒钟内,吴邪就“变本加厉”,本来搂着张起灵脑袋的一只手沿着张起灵的后背一路下滑,到了衣服的下摆处就钻进了衣服里面。
胖子回过神来笑骂了句“他娘的,瞅你这点出息!”接着把已经傻了的黎簇拎了出去。
吴邪显然不清楚真实的状况,但又确实在专心地投入,只是那灵活的舌尖一点也不听话,张起灵捉了好几次才逮到,一狠心,终于在上面使劲咬了一下。
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开来,吴邪鼻子里闷哼了一声,所有的动作都同时静止了,恢复到了安睡的样子。
张起灵感到吴邪顿住了,便睁开眼睛去看他。接着放开了他的舌尖,他伸手在吴邪的脸上摸了摸,微烫,又摸了下脖子上的脉搏,跳得很快,这是要苏醒的反应。不过连他自己都因为刚才的接触而变得呼吸急促,吴邪肯定也会这样。
“吴邪。”张起灵眉头微皱,叫了一声。

 

半晌,吴邪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张起灵近在咫尺的脸。

因为即使在幻觉中吴邪脑子里也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在幻觉中,所以醒来时周遭的环境和氛围改变了,吴邪并没有惊讶,就是多少有那么一点诡异的遗憾。

吴邪定了定神,脸上不由得热起来,别的都跟幻觉不一样了,唯独眼前的人没变。

然而比起张起灵终于又回到自己的视线里这个惊喜,眼下两人的状态让吴邪更加没法忽略。张起灵正支在他的正上方,双腿分在他腰的两侧,一只手竟然还在他的脸上,而张起灵的脸与他的离得又近,刘海垂下来好像都扫在了他的额头上。

吴邪不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心说刚做了春梦醒了就看见本人,还是这么个暧昧的姿势,真他娘的刺激。

吴邪向后错了错,手臂撑起身体半坐起来,朝张起灵尴尬一笑,道:“小哥,你回来啦。”

张起灵几乎是跟他同时开口,却道:“你醒了。”

吴邪对上张起灵那双淡然的眼睛,又立马移开,抓了抓头,道:“张海客你见到了吧,我刚才不小心又中了他用六角铜铃制造的幻觉。”眼神移开却无意中落到了张起灵敞着的外衣里的锁骨和前胸,那里仍旧一片殷红。

吴邪脑子“嗡”的一声,伸手就把人外衣一扯,肩头的血渍更大一片,急了:“你这怎么弄的?受伤了?”

张起灵从吴邪身上挪开,坐到一旁,道:“遇到了一条蛇,被咬的,现在没事了。”

吴邪哪信,伸手再扒,张起灵倒也没阻止,果真就见张起灵肩上的伤一直延伸到后背上,整个上半身都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可见这伤不是一般的重。

“这还叫不重?”吴邪念叨一句目光又移上张起灵的脸,脸的一侧有轻微的擦伤,嘴角破了一块,带点血红。以前不管怎么凶险,张起灵几乎没破过相,现在这张脸简直可以说是狼狈了,吴邪心里就一抽抽。转念一惊,张起灵都伤成这样,黎簇那小子不会挂了吧。便问:“黎簇呢?你找到他了吗?”

张起灵拨开吴邪的手,重新穿好,又拉上冲锋衣的拉链,道:“他没事,蛇是他杀死的,很勇敢。”

这个回答更出乎意料,吴邪嘴角也一抽,笑道:“哈哈,能让你这么说,我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吴邪确实感到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夹杂着惊喜的慰藉,不是惊喜黎簇还活着,而是想到那个少年应该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开始是自己把他拖进这个局,甚至这次带来雪山,也是有一些私心——如果遇到蛇,可能还需要读取它的费洛蒙,当然他还是会征求黎簇的意见。不过说心里一点愧疚也没有是不可能的,现在多少有些慰藉了。

张起灵看着吴邪的笑模样,目光却落到了他还泛着水光的嘴唇上,有那么一瞬,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失神了。

张起灵移开眼,道:“你呢,他们只是给你制造幻觉?”

不提还好,想起张海客吴邪火气又冒了上了,哼笑一声,道:“也不知道张海客怎么想的,打算抓我来威胁你,他人呢?你们谈过了?”

张起灵道:“说了,我没答应。”

吴邪一怔,道:“你是说……”

张起灵点点头,道:“他们找不到母铃就没办法行动,母铃是我藏起来了,但是我不能把母铃给他们。”

吴邪不由得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起灵看着他,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道:“你跟我走,我们去拿母铃,然后结束这些事。”

这几乎算得上是第一次,张起灵如此坦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给他一个允诺。

十年前张起灵进山时没有说,十年后再次相遇时也没有说,终于走到了眼下这一步,吴邪想大概张起灵这回是真的向自己妥协了,或者说是他们彼此之间,都向对方妥协了。这是他一直盼望的最好的情况了。

吴邪心下一片澄明,却意外的平静,也许也该是这样。

吴邪想说好,可是开口自然而然地问道:“以后呢?”

如果真的能结束这一切,结束终极守护,结束宿命,那么以后呢。

张起灵的眼里有明显的波澜,半晌没有答话,再开口却问道:“你在幻觉里看到了什么,你不受铜铃的控制,你有意识,但是你自己不想清醒过来。”

吴邪盯着他看了很久,那还真是个他不想醒过来的幻境,就是他能想到的那个“以后”了。

吴邪也反手捏了捏张起灵的手臂,笑道:“以后再说,有机会我告诉你。”

张起灵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道:“他们都在外边,我们走。”

两人走到大殿门外,吴邪冲着张海客正低头收拾药箱的背影就踹过去一脚,当然被张海客躲开了。

张海客回过身来,笑道:“你醒啦?还是族长有办法啊。”

吴邪骂道:“狗日的,这事没完。”说是这么说,但是眼下显然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理会此事,吴邪看到黑眼镜的伤腿,还昏迷着的苏万,以及衣服上混合着血和土的黎簇,就知道他们也都经历了危难,而且比自己这一路险峻得多。

“给你个机会将功折罪。”吴邪瞪着张海客道,“你最好跟我说明白这里的事。”

张海客放下药箱,拧开水壶喝了口水,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既然族长和你都打算继续犯险,我们也不会拦着,我们各做各的。”说着从包里掏出在吴邪那搜到的鬼玺和铜铃,递过去,“这两样东西还给你,好好收着。”

吴邪接过去,却不信张家就这么善罢甘休,道:“什么叫各做各的?你们真放弃了?还是有别的计划?”

张海客道:“别这样,我的身份也只是个说客,任务就是来争取族长的信任,既然我家里的人把这个活分到我身上,就已经预计到了可能的风险,他们不会追究我。但是同样的,你也一样,我们不打算让你知道的事情,你从我这里也问不出。”

吴邪看着张海客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再一次有这张脸很可恶的想法冒出来,道:“张家人在哪,我想见见你们的头。”

张海客摊摊手,道:“没必要吧,再说我们的头就是族长,他跟你。我们剩下的人,如果你们活着从青铜门里出来,以后肯定还有见面的机会,要是你们死了,我们就是个收尸的,见不见没什么必要。”

吴邪没有答话,一旁的张海杏走上来,道:“是个爷们就给老娘痛快点,一地伤患还有底气跟我们横?”

吴邪笑了,道:“那麻烦指条路吧,我们怎么能到青铜门。”

张海客道:“大殿后边你还没去看过吧,路就在那边,刚刚你那个胖子兄弟应该已经看到了。这里是冥宫,是下边的一层,上一层就是云顶天宫和青铜门,你们要去的地方就在青铜门后。”

吴邪看向张起灵,后者没有否认也没有质疑。

一旁的胖子道:“这话没错。”

好像突然所有的事情都顺理成章了,吴邪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张海客一脸诚意,张海杏仍黑着脸,黑眼镜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苏万在晕厥中含糊地说了句什么,黎簇看向他的眼睛里有令人欣慰的神采,胖子和张起灵则一如既往,那也是他最想要看到的。

接着张海客又向吴邪走近了一步,吴邪有些惊讶地看着张海客向他伸出了右手,竟然是一个要和他握手的姿势,道:“世事难料,你们好自为之,我给你们念念佛,求求神,之前的事,就都抹了吧。”

张海客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变化,吴邪第一次在这张脸上,既看到自己的形,似乎还看到了一些自己以前的神色。不是说张海客变成了那个吴邪,而是这种坦诚的态度。这让吴邪稍稍惊讶了一下。

看吴邪不动声色,张海客主动过去拉起吴邪的右手握了一下。

吴邪笑了笑,这样的讲和方式,真的有些荒唐,但是却没办法拒绝,便道:“觉悟很高,我肯定跟你家族长多多美言。”

张海客却笑道:“可能模仿你久了,连思维也都和你同化了吧。”

不管这句是真是假,而且就算是假的,某种程度上说,在与张家的周旋中,吴邪也是占了主动位置。

吴邪和张海客郑重地握了几下,两个外人几乎看不出分别的人,像是彼此复制出的影像,虽然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利益和目的,达成第一次,恐怕也将会是唯一的一次统一。

受伤的几人仍需休息,也需要及时医治。几人便决定先一同上去,张海客答应可以为苏万等人提供救助,要和吴邪张起灵去青铜门的便到上边分道扬镳,只得期待后会有期了。

几人同路走着,吴邪只觉心上轻了一块,又想起黎簇来了。吴邪笑嘻嘻地走到黎簇旁边,一把搂住黎簇的脖子,笑道:“听说你小子在你男神面前好好的表现了一回?我很欣慰啊,但是你要再接再厉,别辜负我的悉心培养。”

黎簇瞥了吴邪一眼,没说话,因为舌头还疼着。

吴邪不撒开他,继续道:“怎么不说话?以前不是我一句你能顶十句?”

妈的,谁是一句谁是十句!黎簇暗骂,艰难地开口,卷着舌头挤出一句:“老纸鞋头糖,不想跟里说。”

“嗯?”吴邪有点疑惑,想到张起灵说他们遇到过蛇,便推想出大半,“你也中了幻境?咬了舌头?”

黎簇白了吴邪一眼,点点头。

吴邪只觉得这是个诡异的巧合,因为他醒来的时候也感觉到了舌尖疼,便又走到张起灵身边,道:“小哥,我发现好像可以通过别的方法解除铜铃制造的幻觉。”

张起灵闻言转向了他,脚步也停住了。

吴邪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愣,心说小哥的眼神怎么这么的……郑重?想了想道:“无根无据,我瞎猜的,我跟那小子都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就醒了。”吴邪说着拍了拍张起灵那侧没有受伤的肩膀,一本正经的语气道,“怎么醒的不重要,别放心上。”

张起灵没说话,就看了他几眼,转头便走。

吴邪看了看黎簇,指着张起灵对黎簇说:“他好像完全不信我的猜测啊,太不给面子。”

亲眼目睹了吴邪究竟是怎么醒的黎簇也叹口气,这次咬字清晰地道:“吴老板,你太天真。”

 

几人边走,张海客边慢悠悠地给吴邪讲着他想知道的关于冥宫与青铜门的联系:“古书上有载‘商人禘舜而祖契,效冥而宗汤’,但‘冥’这个概念却是很少被提及,是个神话史上的失踪者。”

“你看过很多古籍吧,上边非常引人注目的记载大多数都是关于天堂这个概念的,人们灵魂在那能安息。但是跟冥有关的,人们想到就是一个充满痛苦和恶魔的世界。”

“这其实有一定的误区,冥界最开始,跟天堂是一个原理,就是天堂的一个地下镜像。但在古代,冥虽然在商代时被‘郊祭’,之后却分裂出了几个近似的位格,比如青冥,代表苍天;北冥,代表北方的大海;玄冥,是其中最庞杂的直系,又衍生出很多语义与次生位格。但最终的结果就是,‘冥’丧失了自己的主体。”

“但是这里显然是不一样的。”张海客歇了口气,继续道,“这座冥宫,无论从规模还是建筑风格,都能看出修建时候的重要意义。我们可以假想在曾经的殷商时期或者之前的某个时代,有一些人,甚至是某种文明,确实是把冥当作所向往的地方,所尊崇的世界。”

吴邪不置可否,只道:“你讲故事还是这么凌乱,没兴趣听了,我只想知道关于青铜门的部分。”

张海客叹口气,对张起灵道:“族长你看他,不多掌握一些资料,进了青铜门肯定会惹祸的。”

张起灵看了两人一眼,道:“关系不大,进了门后我有分寸。”

黑眼镜噗哧一笑,对张海客道:“你就别拐弯抹角地继续游说了,我要是你,就闭嘴,省点力气。你们家族长一向油盐不浸,酱醋不吃,现在好不容易有点口味偏好,可惜不是你们自家人。”

张海客停住脚步,对自己背上这个没有自觉的伤患道:“我要是你,也闭嘴,把你扔下去应该没人愿意背你。”

“别别,我不说了。”黑眼镜笑道,“救命之恩我记着,下次帮你说话。”

黎簇听得云里雾里,他也好奇,但是发现这里的事根本就不是他能听明白的,捡了最直接的一个问道:“那青铜门和这冥宫有什么关系啊?”

张起灵道:“具体什么关系还很难说,但可以肯定的是,青铜门和冥宫应该是同一时期出现的,并且当时修建的人们,企图让两者有联系。”

“族长,你果然也是知道的,看来我真白说了。”张海客笑道,“我们上去你们就知道了,这里和青铜门很近,这里也是门后世界的一个映射。”

张海客一直在说“上去”,黎簇也不知道该怎么“上去”,他们是从冰层里掉下来的,难道还要再从冰层里爬上去?几人又走了没多远,又经过一座冥殿之后,黎簇看着眼前的东西,才终于知道该怎么上去了。

冥宫的开阔宽敞收在这里,眼前不再是空旷的宫院,更没有庄重的殿堂,目之所及,都是黑色的山体。

而镶嵌在山体之中的,是蜿蜒向上望不到尽头的栈道。栈道也是石板铺成,虽然有人工雕磨的痕迹,但与山体浑然一体,就像是自然从山体中生长出来的一般。

“这能走人?”黎簇仰着头,望着栈道延伸的方向道,“这条路有多长?”

张海客背着黑眼镜,好歹也是个高个的大活人,他却没怎么累到似的,率先迈上了栈道,说道:“没错,这条路上的风景好着呢,不想错过就跟上。”

石板栈道并不宽,勉强可以容许两个人并肩一起走。而且没有可以扶把的地方,人走在上边只能依靠自身的平衡加小心谨慎,也可谓步履维艰。

吴邪和张起灵并肩走在后面,一个说着一个听着。

此时所有的谜团都已经渐渐舒展开,或是有了答案,或是已经不再重要,唯一仍旧是一片空白的就是青铜门后的样子。

然而吴邪此刻再没有焦虑和担忧。十年来有很多的漫漫长夜,有很多的险阻和绝境,唯一支撑他的只有一个没有保证的约定,直到他开始反击,直到他伤痕累累,直到他终于亲手把这个约定实现。

吴邪转头看了看张起灵的侧脸,这个人的心里永远比脸上表达的多,而脸上又总比嘴里表达的多。就是这样一个人,还是亲口跟他许诺了之后的路上会一起。所以谜题和终极都不重要了。

张起灵感受到了吴邪的目光,也转头去看他,刚好迈上一块两边的山体挤得很近的石板,便伸手在吴邪的腰上带了带,低声道:“看路。”

吴邪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笑了好几声。

走在两人身后的黎簇,眼睛已经可以自动屏蔽前面的某些“风景”,可心里还是一阵烦躁。

只有黎簇在想着这条路所代表的另一重很实际的意义——分别。

张海客的话说的很清楚,到了上边,吴邪和张起灵肯定是要去青铜门的,而黑眼镜和苏万有伤,自然是跟着张海客去找张家人治疗。胖子八成也是要跟着吴邪他们的,只有自己,既没什么伤需要医治,也没有多大的能力跟着吴邪继续走下去。

但是必须有个选择,黎簇知道。如果继续跟着吴邪,接下来的路上可能就真的送了小命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死。如果跟着张海客,那么和吴邪等人说不定也是最后一面了,他不是不信任他们,只是这一年多来的经历让他知道,有些事总要提前做些准备,尤其是在心理上。

可能真的没办法,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面临一些人的意外甚至是死亡,黎簇想。

 

栈道一直向上延伸,果然接到了中间的冰层,但这边似乎是冰层的边界,栈道刚好一边是冰层,另一边仍旧是山体。

而再继续没多久,黎簇便看到了张海客所说的“好风景”。

透过坚硬又寒冷的冰,能看到里边数不清的黑影,全都是穿着奇异服饰的死人,这边的冰层,像是一片墓葬。

距离最近的死者也有十几米远,只能隐约看到那枯黄干瘪的脸,眼睛的位置是一个空洞,牙齿都暴露在外。但这也已经是保留得很完好的状态了,毕竟千年来都冰冻在雪山之下,寒冰之中。

一路被不断出现的尸体围观,还是很难淡定的,黎簇不禁问道:“这都是什么人啊。”

吴邪道:“别问那么多是什么为什么,我以前也总是想知道这知道那,但是后来明白了,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也并不是所有的答案都可以被揭露,仅仅以此来满足一个小老板的好奇心。就像现在,我也完全不好奇青铜门后到底什么样,终极到底是什么,我们只要把它们都关在里头就好了,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你懂吗?”

“懂了。”黎簇不屑,“就是你也不知道。”

吴邪拍拍他的肩,笑道:“孺子可教。”

黎簇哼了一声,道:“你这叫自欺欺人。”

“我只是相信,如果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现在我没什么好奇,也没什么牵扯我的思考。”吴邪说着看向黎簇,语气很沉稳,又带着些许担忧,“但是你不同,你还想着探求,想着挖掘,这一点很危险。毕竟我把你带进了一个水深的世界,我是担心你以后……”

“你别说了。”黎簇忽然打断他,抬眼去看吴邪,眉头紧皱,咬咬牙,似乎是带着一股闷气道:“你现在说的,妈的像是遗言一样!”

吴邪愣了一下,他端详着黎簇的神情,忽而笑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黎簇立马转脸,“切”了一声,道:“少自作多情。”

吴邪来了兴致,他确实从黎簇的脸上看出了担忧、紧张、甚至是恐惧,这让他又有些愧疚,但是还有些宽慰。吴邪试探道:“要不你继续跟着我们?”

黎簇再看向他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光亮闪过,他几乎是很急切的问:“你不是在开玩笑?”

“是玩笑。”吴邪干脆地回道,“我对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心头的烦躁忽然就平复了下来,已经有预料,黎簇没再追问,没再要求。

吴邪的路毕竟不是他的路,而他们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有了一个终点,终点不同,他没什么理由非要到达吴邪的那个终点。但纵然终点是不同,他也相信有朝一日,他们能在另一个相同的起点重逢。

他觉得他明白了吴邪的意思。

也许这也是他和吴邪最大的不同。

一直没出声的张起灵对着吴邪适时地总结了一句:“比你懂事。”

吴邪咬牙切齿:“胳膊肘往外拐。”

黎簇笑了笑,抬眼望去,他们已经来到了栈道的尽头。

 

几人坐在地上修整,这里对于吴邪等人来说不能再熟悉,竟然就是云顶天宫通向的九龙抬石棺所在的位置。当年第一次到此地,还有百足巨虫和怪鸟作祟,于是隐藏得如此隐秘的栈道便也没能够被人发现。

至此看来,这片雪域之下,有至少两个叠加在一起的分层空间,下层的是冥宫,大约是殷商时期的某种文明遗址。而相隔千年后的东夏人,探寻到了这一层空间中的秘密,并且可能出于敬慕和追随,同样信仰冥宫所代表的冥世界,在冥宫的上方改建了云顶天宫,还在冰层之中挖了栈道,使得两个空间可以紧密相连。

而青铜门则是另一个层级的存在,它的历史可能是早于冥宫的,甚至可以大胆的推测,修建冥宫的人,那个时代的文明,就跟东夏人一样,是因为发现了上古的秘密,而加以自己的推测和揣摩,才建立了一套信仰体系,修建了冥宫。

人类最开始信奉自然,但纯粹的自然现象,并不是人们直接膜拜的对象,而是由此具象化的东西,也就是神。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对于先人创造的或者说先人由天地自然中具象化出的神,便有着天然的尊崇和信仰,并且将自己对于它们的理解融入到本身所处的文明之中,于是人们的整个神明信仰体系不断丰富、分化、发展。

黎簇并不明白这些,但是他至少知道了一点,恰恰也是很多人想不通的一点。

就像吴邪说的,这些经世流传下来的秘密,有着如此深刻复杂的背景,也许并不是几个人的智慧可以探求得出的。他不禁好奇,连所面对的是什么,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为什么还有人企图想利用它,得到它?

看来跟对人了,黎簇想,至少吴邪跟汪家人比起来,比较有自知之明。

张海客把一个背包递给吴邪,道:“这里还有一些补给品,能用的我都留给你们。我们的人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本来你们可以先一起过去打个招呼的,但是我怕时间来不及了,穿黑夹克的和那个小鬼,我和海杏会把他们安全送到,这个你不用担心。”

说完张海客又走到张起灵面前,道:“族长,虽然已经到了这里,我还是想最后问你一次。”

张海客看着张起灵的双眼,他曾经一度认为这是属于张家人的眼神。但是他眼看着这双眼睛,在张起灵和另一些不姓张的人在一起时,有了不同的内容。

吴邪也走到张起灵的身边,挑衅一般地把手搭在了张起灵的肩膀上,又冲张海客挑了挑眉毛。

可以说相当幼稚,张海客禁不住想笑话他。

而张起灵无意偏头扫向吴邪的眼神中,正是那种不易捕捉但十分明显的不同。

张海客不打算再问一次了。这是张起灵和吴邪的选择,根本就没有张家介入的余地。不过倒还有件事,需要“嘱咐”一下。

张海客最后转向吴邪,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族长信你,你也要信他,别动摇。”

吴邪从张海客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意味深长”,他微皱起眉头,但冲他一笑:“这我清楚,不用你提醒。”

“哦?”张海客还是那副口气,“有多清楚?”

吴邪看了一眼张起灵,转过来对张海客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只有他比我更清楚。”

张海客笑着对张起灵道:“族长,你被套进去了。”

张起灵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份敏锐,道:“你想说什么。”

张海客转过身,挥挥手,最后回头道:“只是代表我自己,祝你们好运。”

张海杏总是跳出来把气氛搞成带有火药味,她冲吴邪和张起灵道:“要走就快走,也没人留你们,倒是还有谁要跟老娘走,快点报个名,过时不候。”

吴邪指了指黎簇,道:“帮我把那小子也带上。”

张海杏似乎也料到了,对黎簇翻了个白眼,话却是冲着吴邪:“自己弄了个拖油瓶,你最好保住小命然后早点领回去,我们可不当保姆。”

黎簇也已经接受了这个安排,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地面出神。

吴邪最后看向胖子,胖子正在给一把枪擦防冻油,抬头看了吴邪一眼,道:“怎么着?”

吴邪看着胖子,很奇怪此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胖子会不会继续跟着他进青铜门。也不是如果劝他别去要怎么劝,他又会不会听。这些想法通通都排在了另一个念头的后面。

那个念头是:胖子老了。

是人都会老的,就算是张家人,这个异常长寿的家族,也是会老去,会死亡。胖子本就比他大很多,十年的时间,在张起灵的脸上可能看不出什么变化,甚至吴邪自己,脸上也没有明显的痕迹。

但胖子不同,他的鬓角有些发白了,不可避免地时不时就跃入视线。

然而吴邪知道,他的这个兄弟,仍旧有着二十岁人都比不上的活力和火气,他不会觉得自己老了,实际上也没必要。

只是在之前漫长又煎熬的时间里,吴邪偶尔能想到的一点期望,其中就有胖子儿孙绕膝,一把年纪还玩笑自如吹牛侃大山的样子。

胖子和他和张起灵都是不同的。胖子自始至终都和这个令人发指的迷局无关,一开始是为了明器也好为了钱也好,胖子与他们结识。但明眼人都会把命放在第一位的,如果胖子仅仅是为了钱,那么之后一次次的涉险就违背初衷了,可见在胖子那儿,初衷是一些别的东西。

这些年吴邪看过了很多人,也渐渐学会了如何去看透人,但对胖子他仍旧看不透。并不是说对胖子还有疑虑和不信任,而是这个人简单到你会觉得是另一种复杂,又是复杂到了极其简单的地步。胖子是三个人中承受了最多痛苦的,这种承受不是单纯的经历,而是感知到痛苦的伤害。十年前的吴邪常常在痛苦还没有开始蔓延的时候就逃避开了,十年后的吴邪已经不再感知痛苦,就像张起灵一样,无尽的痛苦穿身,他都可以点头致意。而胖子则是既理解痛苦又承受痛苦,并且能将其一一化解的人。

吴邪常常觉得,胖子就像是真正的佛,一个看穿一切的佛。

这样一个人,一个朋友,一个兄弟,吴邪打心底不希望看到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可不希望是不希望,自从吴邪开始了他的计划,他的所有朋友和所有敌人,就都已经在计划之中了。他没法对每一个人都负责,这是一个矛盾又痛苦的认知,他没有选择。好在他知道,有的人自始至终都会站到他的一边。

吴邪走过去,帮胖子端着枪,道:“你丫涂这么多,等会儿手里摸着都打滑。”

胖子抬手就在吴邪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道:“别以为胖爷我不知道你小子刚才在想什么,你敢说出来,信不信小哥都跟你急。”

这一句里把两个人都带上了,吴邪只得一笑。胖子曾说过,没有人可以对别人的命运负责,谁也不是上帝。他又一次觉得胖子这话其实是留到这一刻的。

张起灵走到两人身边,淡淡地道了一句:“走吧,时间快到了。”

黑眼镜又爬到了张海客的后背上,对其他人笑道:“别搞得这么伤感嘛,来来,需不需要我给你们唱首歌欢送一下。”

本来没什么好伤感的,黑眼镜的话一出,苏万就真的眼圈一红,对吴邪道:“老大,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出来。”又转向张起灵,“张小哥,你一定要保护好吴老大,他其实很弱,比我师父差多了。”最后看向胖子,“胖叔,我也舍不得你。”

吴邪哈哈一笑,道:“还是你小子有意思,先操心一下你自己与你的哥们和师父吧。我在张家那边确实没人了,你们相依为命好自为之,回家好好学习,知识改变命运。”

苏万心里激动,抬手抹了抹眼角,转而小声说道:“我可以帮你去张家做卧底。”

张海客干笑一声,吴邪拍拍苏万的肩膀,转身欲走。可刚转身,胳膊被拽住了,吴邪回头,以为苏万又搞什么,却发现是黎簇。

如果说刚刚栈道上简短的对话中,黎簇已经释放了胸中大部分的情绪,吴邪这一转身就又把那些情绪塞了回来。他终于想通了,在那条蛇制造的虚假的幻境之中,他最后为什么还是选择相信了吴邪。

因为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吴邪当成了朋友吧,或者是更近一层的,亲人?总之是那种会无条件信任的人。

但是这个认知太肉麻了,黎簇想,他绝对不要亲口说出来。

黎簇只当自己舌头又疼得不能说话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吴邪,半天不开口。

吴邪和他对视,他不是不知道这个少年心中的波动,这让他感动。现在能触动他的事并不多了。

吴邪微笑道:“眼神好可怕,我欠你钱?哦,好像是真的欠过,回来就打给你怎么样?”

黎簇不说话,也不松手,脸两侧的肌肉都绷了起来,他在咬着牙。

吴邪抬手放在了他的头上,这是他第一次摸他的头,吴邪叹口气,道:“不信的话,以后就当我干儿子吧,我向来可都是胳膊肘往里拐的。”

说着吴邪伸手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到黎簇的手中:“最后一支,我可留了它很久了,先寄存到你这儿,不许抽。”

黎簇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压着那些情绪,最后终于放开了抓着吴邪胳膊的手,接过那支烟。然后生涩地开口,就像是刚刚学会讲话一样:“我等你们。”

吴邪点点头,转身和张起灵与胖子并肩渐渐远去,黎簇攥着那支烟,久久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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