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基本命题是:因为爱,人可以行走在真理之中。

《雪域幻境》修订版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金鳞黑蟒

 

黎簇有点头晕,接着感到几根冰凉的手指贴到了脑瓜皮上,在他的头上摸了一遍。

“你的头以前受过伤。”张起灵道。

黎簇忙回道:“嗯,丢过一块头壳。”说着指了指曾经受伤的部位,“这儿,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张起灵眉头微微一皱,道:“你别动,我看看。”说完就伸手在他头上按了起来。

黎簇当即吓了一跳,背绷得很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脑子开始犯晕。

张起灵看了一会儿,道:“没有伤口,但是你以前的伤很重。刚才掉下来我没来得及拉住你,你又碰到了头,虽然看不出来,但是可能会有别的反应。”

张起灵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黎簇立马感到胸闷气短,头晕目眩,一阵恶心,攥起拳头在胸口压了压。张起灵格开他的手,开始像个职业医生一样帮他检查。

黎簇木在那,僵硬地举着胳膊,脑子里有个苏万模样的小人跳着喊道:“偶像帮你检查是不是很开心!”

黎簇在心里模拟着把那个小人踹飞,可余音袅袅,不自觉地脸上有点烫。

这些天来,黎簇总是暗中观察张起灵,发现这个人真的如吴邪笔记中记载的一样。通常情况下存在感并不强,因为话少,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但一旦有了突发情况,又会立马成为全队人的焦点,大家都会看他脸色行事。

虽然平时这个人的脸上总是没什么明显的表情,眼神淡淡的,但如果跟他对视,一秒内就有种被他看穿的感觉,会让人很不舒服。

没掉进这里之前,唯一能看到张起灵多一些表情动作的状况,就是吴邪和胖子跟他搭话的时候。张起灵似乎只对这两个人格外在乎,至少与对他人是不一样的。

黎簇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总觉得并不仅仅是朋友这两个字能够概括的,他们之间有更沉重的东西。

再说回张起灵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的性情和吴邪记录的很像,但真正相处起来,有更多的不好描述的体会。

这也跟黎簇自己的成长经历有关。十几岁的少年,本该放肆的年纪,突然面临了整个人生的转变。他没有时间消化,没有能力掌控,即便他仍能耍耍倔脾气,但在这个漩涡中,终究是个弱者的角色。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他选择吴邪的原因,他了解吴邪,却也不全了解,但他看到了吴邪本质上跟他是一样的人。所以他喜欢看到吴邪的转变,甚至是他的疯狂,这样的吴邪让他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没有什么比可能性更令他这样渴求改变的人觉得珍贵。

然而,张起灵却是不同的,在黎簇看来,张起灵是天生的强者。他的经历已经在黎簇的印象中几近神化。他不像吴邪和胖子,曾和张起灵一同经历,所以在他的所有认知里,张起灵三个字的象征意义已经远远大于现实的影响力了。

人总要有个仰望,才能在困境中有所坚持。黎簇没什么偶像崇拜情结,他觉得也许只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把张起灵当成了这样一种仰望吧。

但是妈的,黎簇内心暗暗窘迫:脸红合适吗!

张起灵收手看他,道:“没摔断。”顿了一下,眼神里又有些疑惑,似乎也发现黎簇的脸色异常。

黎簇连忙移开眼神,想解释一下又觉得根本说不清,胸中一阵烦闷。他想说声谢谢,想问张起灵一些问题,也有点想表达一下自己作为小粉丝的心情,结果他张嘴就干呕了一声。

“不,不好意思,我有点恶心,可能是刚才摔得脑震荡了。”黎簇尴尬地说道。

张起灵嗯了一声,道:“你休息一下。”说着把水壶递给了他,接着站起身来,向两人身后的墙壁走去。‍

黎簇灌了一口水,突然想到吴邪。

那个嘴贱又有些神经质的男人,这个时候一定不会给他递水,而是会借机嫌弃他一番。然而却又会在他情绪接近崩溃或者身陷危难时用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清楚明白地向他证明,他很关键很重要,直到黎簇自己抹开脸上蹭的灰土,再爬起来。黎簇想着就笑了笑,笑得很轻,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

黎簇坐了一会,脑子中的眩晕终于缓解了,胸口也不再烦闷,冲着光亮看去,张起灵仍在专注的看着背后的墙壁。

黎簇站了起来,也向墙壁走去,而手电的光圈下的图景,却立马将他吓了个半死。

黎簇看到整面墙壁上,栩栩如生盘踞的,正是一条如在古潼京的地下遇到的那条大白蛇一样的大蛇。不过这条是黑色的,鳞片上还点缀着金光,而那双蛇眼,目光如炬,正死死地“盯”着他。

原本轻微脑震荡带给黎簇的头晕恶心等症状都瞬间退去,并不是被眼前的图画治愈了,而是这画面的冲击力已经使恐惧感替代了所有的其他感知。

这是一幅规模巨大,保存得又相当完好的壁画。起先黎簇也向墙壁这边扫过几眼,但那时头晕眼花,也只看到一团漆黑,还以为只是一面黑墙。现在仔细看才发现,那不是全黑的墙面,而是一条占据了整个墙面的黑蛇。

壁画的发展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一直是人类文明发展之路的一种投射。黎簇曾无意中见过有关内蒙古阴山岩画的介绍,先人们在长达一万年的时间内,创作了许多图画,那些互相连接的图像将整个山体变成了一条东西长达三百公里的画廊。

黎簇当时还很不屑,暗想那时候的人真是无聊,花费那么多的功夫去画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而眼下他就看到了更“无聊”的一些人留下的画迹,可这些却有意义,至少把他吓了一跳。

黎簇并不懂,这些画绝非是单纯的艺术创作。古时候的人们,怀着对天地,对自然的敬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原始宗教成为那时候人们的信仰,神化了的某些动物也成为了他们所崇拜的图腾。正是在宗教和图腾的指引下,人们才会不辞辛劳的创作这样具有一定象征性意义的图画。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条黑蛇绘制之精细,幅面之辽阔,都绝非寻常。很难想象,当时绘制这幅图画的时候,会有多少工匠不分日夜地伏在墙壁上描绘,才能完成此浩大工程。而工程之浩大,也就象征着意义之重大。

蛇,又是蛇,黎簇自从从沙漠中出来,就对蛇有一种入骨的恐惧。这种似乎总是生活在阴暗环境中的冷血动物,行动如幽灵一般,实在是令人生畏。

画面上的蛇张着血盆大口,锋利的长牙用夸张的线条表现出来,而红色的眼睛每只似乎都有他平时踢得球十个那样大,狰狞的眼神似乎要将他吸进去。

黎簇不禁倒退起来,似乎担心那蛇活过来一般,指着墙壁对张起灵道:“我见过这种蛇,它有人脸,还,还会说话。”

“小心。”张起灵对他道,但是已经晚了,黎簇刚退了两步,忽然脚下便被什么拌了一下,整个人都向后仰去。

“咔嚓”两声断裂的声响,一阵烟尘掀起,黎簇跌坐在一个“洞”里。黎簇咳了几声,尘土飞扬里看到了张起灵伸手来拉他。

黎簇擦着脸上的灰又站起,踢了踢脚下的某样东西的碎片,便回头向刚才坐下的地方看去。

这一看差一点又惊坐在地。

黎簇没有想错,画面里的蛇真的“活”了过来。眼前的地上竟是一副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中的巨大蛇骨,蛇骨呈白色,黎簇的脚下正是蛇的头骨。

仅仅是头骨已经有一辆小型卡车的大小,蛇牙的长度几乎超过黎簇的身高,而黎簇刚刚跌坐进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蛇的眼窝,此时已经是一个凹陷进去的洞了。

黎簇当即“啊”的一声惊叹,再看张起灵,也是眉头紧皱,似乎有些困惑。

张起灵抬起手中的手电,照在蛇头骨的正上方,接着手在骨头的边缘摸索了一圈,神色依旧凝重,只对黎簇说了句“跟上”,便快步向蛇骨延伸的方向走去。

黎簇从张起灵的脸上明显看出了隐忧,似乎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黎簇难以想象他们接下来将会面对什么样的险境,能有什么让张起灵如此担心。

张起灵走了几步,忽然停住,黎簇刚想问发现了什么,张起灵却转向了他,眼睛看着他,半晌没有移开。黎簇感觉那双眼睛里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他像被那种眼神镇住了一般,突然就晃了一下神,接着他听到张起灵问道:“吴邪为什么要带你过来。”

黎簇抓抓头,道:“这次不是他带我来的,是我自己想来。”

张起灵道:“这次?”

黎簇点头,道:“上次是被他骗的,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拿刀割我背上手术刚缝好的线,疼死我了。后来又把我和苏万骗到沙漠里,好一顿折磨。”黎簇盯着张起灵的表情,他随口说的,但是他倒是挺好奇张起灵的反应的。

可张起灵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接着道:“你能从蛇那里得到信息。”

黎簇点头承认,又道:“吴老板也能,你知道吗?”

张起灵没有答话,而是转向地面,蹲下去看蛇骨。黎簇这才在张起灵手电的光里发现,这段的蛇骨中,竟然有别的骨头堆积,而且乱作一团,密密麻麻的,景象十分诡异。

黎簇也蹲下去,学着张起灵的样子拨弄里边的骨头,瞥了一眼张起灵,后者似乎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好奇地跟着掏了起来。然而他刚拨开两条较长较大块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骨头,便看到了一种熟悉的骨头——人的头骨。

黎簇吓得立马缩回了手。

张起灵伸手过来,将那个头盖骨从蛇骨的缝隙中用匕首抠了出来,黎簇惊讶地打量着,可抬眼却发现张起灵的视线并不在这骨头上。

张起灵看向远处的黑暗,他知道吴邪可以读取蛇毒费洛蒙,但他知道得太晚了,或者说已经无法改变什么。

但无论这里有没有蛇,有多少,都绝对不能让其中任何一条出现在吴邪和黎簇面前。

张起灵看着手里的匕首,紧紧地握了握。

 

白森森的人类骸骨,在光亮中比蛇骨还要可怕,而数量之多更是令人震撼。

黎簇又跟着张起灵在骨头堆里陆续发现二十多个骷髅头,刚开始还很惊讶,后来就麻木了。这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坟场,所有的尸骨都堆砌在一起,盛放在一个蛇形的棺椁之中。更加令人费解的是,黎簇注意到,每一个头骨的头顶处,都有一个小孔,而每个孔洞的边缘,十分齐整,手摸上去能感觉到骨质的棱角,像是用某种锐利的工具在头骨上切割出来的。

发现第一个的时候黎簇还以为是碰巧,但后来便发现每一个头骨的顶上都有小孔,小孔的大小也很一致,看切口的痕迹想必使用的工具也是一样的。

“真是变态啊。”黎簇摸着其中一个小孔道,“这不会是子弹打得吧,难道是天生长得?”

张起灵仔细看了看小孔,道:“是死后人为打穿的,边缘的棱角分明,如果是生前就有,骨头生长会变得圆滑。”

“我靠。”黎簇道,“他们活着的时候得多招人烦,死了脑瓜顶上还被打洞。”

张起灵站起身来,指着蛇骨后的墙壁道:“是在完成一种仪式,你看这里。”

黎簇也抬眼望去,墙壁上的画面到了这里,主体不再是大黑蛇,而是一幅幅似乎是记述性的壁画。

首先映入眼帘的正是一个穿着一件大袍子的人,手持一把类似凿子的东西,顶端锋利而细小。而他的另一只手下则按着一个人头,那个人双目紧闭,平躺在地,赤身裸体,是死去的状态。

下一幅相连的壁画则解释了为何这些人骨嵌在蛇骨中:壁画里,很多很多头顶上开了小孔的死人,被抬着送到一条黑色的大蛇面前。那条蛇与之前看到的巨蛇十分相像,只是这里篇幅较小,所以能一眼清楚地看到,这蛇有六足四翼,倒有些像一条黑龙,但也不是龙,总之是很诡谲的造型。

而巨蛇张口将那些送过来的人一一吃下,为了表现这一场景,还特意绘制了一幅一个人身体在蛇口内,而头留在蛇的嗓子眼的画面。

黎簇又走了几步,这里似乎转化了一个场景,刚刚的画面背景是一个圆台,但远处是山川河流,显然是这些人生存的场所。而此时眼前的画面背景变为黑色,却有白色的云雾缭绕,在云雾中,巨大的黑蛇周身有红色的光芒,画面上是以红色描摹的边,巨蛇似乎在飞翔,而有一些白色轮廓的人形从蛇的嘴里飘出。

黎簇看得云里雾里,转向张起灵问道:“张小哥,你看懂了吗,我好像没大明白啊。”

张起灵伸出手指了指那些白色的人形轮廓,道:“他们借助蛇来到死后的世界。”说完顿了顿,看向云雾中的一个庞大的看不出来是什么建筑的轮廓,“那是他们想要到达的地方。”

古人都对死后的世界有着很多的幻想,有的文明甚至认为死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是永生的。所以对于死亡,并不都是畏惧,反而会衍生出一种崇拜。人们通过各种方法去打探死后的世界,祈祷神灵,托付图腾,向他们传递死后世界的样态,然后通过他们自己的感悟,创造出与那个世界能完美对接的仪式,以求魂灵得以顺利到达。

显然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曾经修建这里的人们,信奉着将死去的人们喂给黑色的巨蛇,就可以使灵魂借助黑蛇到达可以安息的世界。

而那些人们头骨上的小孔,可以推测,正是人的魂灵得以从肉体中脱出的通道。

黎簇心说:靠,这脑洞开得真大。

想着黎簇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这些人幻想的死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可转头一看张起灵,却向刚才他们走来的方向往回走。

黎簇连忙跟上,问道:“去哪?不看看后边的吗?”

张起灵淡淡地道:“我们错过了一些,那面只画了蛇的墙壁是壁画的中心,前边应该还有,是那种蛇的来源。”他比较急于知道这一点,也急于确定某件事情。

两人便又走回最开始的巨蛇像前,果真在画面的前方,仍有画面,只是这边的壁画保存得不完好,不仔细看就看不清了。两人又向前走出了十余米,墙壁上彻底没了痕迹,便从这里看了起来。

这边的壁画不知是不是受到之前发生过的地震火山运动之类的影响,墙壁有很多裂痕,脱落也比较严重,只能勉强看出画面。

然而勉强看出的内容,也都足以让黎簇又是一阵惊叹。

画面果然讲述了巨蛇的来源。一个部族首领模样的人,带领着一群人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冰山前,而冰山的内部,有一条黑色的巨蛇,巨蛇盘绕在冰山深处,处于休眠的状态。接着一个巫师模样打扮的人站了出来,用手中的似乎是骨器的东西做了占卜,并将结果禀告给了首领。

首领便下令祭祀神灵,而所祭祀的神灵正是一个蛇身人头的形象,可以推想这条黑色巨蛇与他们所信奉的神灵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接下来的画面就是天地颠覆,风云突变,而冰山从中裂开,巨大的黑蛇苏醒过来,冰山又重新合上,那巨蛇曾占据的地方就空了下来,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冰道。而苏醒的巨蛇就是整个墙壁最中间的画面所展现的样子。

黎簇咽了咽口水,道:“我去,原来我们滑下来的冰道里,之前装的是那条蛇。”

“壁画记载的是他们想要相信的,事实并不一定如此。”张起灵道,“通道是人为开凿的。”

黎簇虽然没看出来是不是人工的,但是这个故事还是很吸引他,便道:“那我们现在回去再看看后面的壁画?”

张起灵点点头,忽然对他道了一句:“如果遇到蛇,你要离它远一些。”

黎簇一愣,自动补出了下句话:让我来。顿时觉得有点晕乎乎的,苏万小人又跳了出来:“你偶像要保护你,激动吗!”

黎簇抓了抓手里的枪,他倒是也想用一下呢,希望张起灵还是给他留点表现机会。

有的人在,确实会让人变得勇敢。

 

两人很快又走回刚刚的地方,壁画里黑蛇在空中飞舞,远处云端的巨大轮廓仍旧矗立在那里,黎簇有些兴奋的向下一幅壁画看去,可一看有些疑惑,壁画中却是一面绘制着图案的墙。

黎簇顿时一头雾水,难道他们的想象中,灵魂最后到达的地方是一面墙?

再仔细看那墙面,又有些眼熟,似乎也画着一条巨蛇,并且同样是黑色的。然而不知怎么,黎簇突然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果然,接着看到的东西,让黎簇瞬间眼前一黑,双脚几乎站不稳,由心脏的位置喷涌至全身的不再是血液,而是透骨的恐惧。

画面中的墙壁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手中拿着一把黑色的古刀,一个背着个背包,双手架在胸前,手中握着一把枪。 

与两人当前的状态,毫无二致。

黎簇感到脊背一阵发凉,眼前的壁画至少有千年的历史,千年前的人们,怎么会画出他和张起灵此时的状态。就算是能够预知未来,提前画了出来,这预言又怎么会如此精准。不说别的,就看画面上的“黎簇”手里拿着的东西,虽然没有具体到细节,但是外形就是一把枪,千年前的人,会知道枪是什么样吗。

黎簇被这画面牢牢锁住了双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转向张起灵,想听张起灵怎么解释,便道:“这是什么,是预言吗!怎么会这么准!”

张起灵闻言看向黎簇,眼神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又恢复镇定,对他道:“你看到了什么,什么预言?”

黎簇一愣,边用手比划着画面的轮廓,边道:“这里啊,这里画的不是咱们俩吗!”

张起灵看向黎簇指示的地方,又忽然转向黎簇,直视着他的眼睛,像是在观察,接着缓缓地道:“这面墙,没有壁画。”

黎簇跟他对视良久,失笑了一声。

“怎么可能?”黎簇说着又看向墙壁,“别告诉我这壁画只有我……”

话还没说完,黎簇眼看着刚刚的壁画在眼前消失,只留下一面黑色的墙壁。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了!”黎簇没法相信,或者说不知道该相信哪一次,叫道,“刚刚的确有壁画的,就画在这儿,上边是咱们俩!”

张起灵伸出手按在黎簇的肩膀上,语气仍旧很淡定,道:“把眼睛闭上,要是还能看到什么那就是幻觉,不要相信。”

黎簇愣愣地看着张起灵,稍冷静了一些,依言闭起眼睛。

“这附近有那种蛇。”张起灵道,“你受到了它们的影响。”

原来如此,想到那种蛇的凌厉,黎簇还是不禁打了个冷颤。

张起灵带着黎簇继续向墙壁延伸的方向走去,黎簇有种微妙的感觉,似乎周遭的黑暗中潜藏着无数的凶险,越是看不到,反而越是害怕,他抓着张起灵的手都冒了冷汗。

走了没多远,黎簇忽然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刺鼻的酸腐气味,他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睛,于是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眼前不远处的墙壁上,黏着一大团东西,正是腐臭味的来源。那团东西有一辆小型面包车那样大,成黑褐色,半透明状,而也正是这种半透明,让黎簇看清了里边包裹着的东西,全都是死人。

黎簇胃里一阵翻腾,那些人说是死人并不准确,他们仍在微微地抖动,从而带动着这团冻状的东西一块轻颤。那些人全身的皮肉都正在被腐蚀,眼珠从眼眶中掉出来,嘴唇完全翻起,露出里边白森森的牙,胸腹腔内的内脏正在萎缩或爆裂,骨骼冒着细小的气泡,血液从各个地方流出来,凝结在冻状体里,成为一个个血红的斑点。

而黎簇能看到,他们并没有完全死去,但是一定很痛苦,黎簇仿佛能听到从那些张得很大的嘴中发出的绝望的呻吟。

如果有什么比看到同类面临如此地狱般的折磨更加令人惊惧的,那就是你和那些同类还是旧相识。

黎簇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尽管那个人已经接近面目全非,但是黎簇还是认出了他。那是被汪家人控制期间,曾看管着他的,被他起了“农夫”这个代号的人。张起灵和吴邪想的没错,汪家人的确比他们先到达了这里,但是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不知道之前吴邪开玩笑似的语气讲的故事里,那个一直以守林人的身份潜藏在这片雪域的秃头和哑巴,是不是也在其中。

在农夫的一只眼珠突然爆掉的一刹,黎簇呕吐了出来。胸中的情绪有恐惧、有震惊、有崩溃,甚至有对这些曾为敌人的人的怜悯和同情,积聚在一起让他根本压制不住地呕了出来。

黎簇蹲在地上吐了很久,最后还在不停地吐着水,他站不起来,也不敢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然而现实根本没给他缓和的时间,他被张起灵拉了起来,黑暗的尽头,有两只血红硕大的眼睛,正和他对望。

蛇终于出现了,但是它比想象中的要大,要可怕。黑色的巨蛇盘绕在前方,占据了前方的通道,黑色的鳞片在手电的光亮中反射着幽幽的光。

这是一条远古的巨兽,曾被当作图腾崇拜着的恶魔。

黎簇感到张起灵推了推他,对他道:“你靠着墙壁站,把眼睛闭上,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

黎簇回过神来,但心中已经近乎绝望,很显然刚刚那团让他无法再看一眼的东西就是这只恶魔的杰作,它太大了,也太强了。黎簇忽然意识到,不久之后,不仅是他,连张起灵都会跟他一样,被那种半透明的冻状物体包裹、腐蚀,死无全尸。

他想过可能会面对死亡,但是这样的方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人的恐惧感很奇妙,有一个极限点,过了这个极限点,反而就减弱了,或者说神经对此已经麻木。黎簇此时就是这样,横竖都是惨死,黎簇忽然手也不抖了,胃里也不翻涌想吐了。黎簇端起枪,站到了张起灵的身边。

张起灵略惊讶地看着他,道:“你不能接近它,你会死。”

黎簇想笑,但是他发现此时嗓子竟然因过度的恐惧而发不出声音,一阵耳鸣过后,黎簇猛劲地咳了两声,才终于能够发声:“张小哥,你带上我吧,我答应过吴老板帮他看着你的。你要是为了救我自己死了,回头他一定让我陪葬,就算我接着也死了,他查明白情况也不会给我收尸了。”

黎簇嘿嘿一笑,觉得自己当时一定酷毙了。

张起灵还想说什么,但是黑蛇已经发现了他们,巨大的身躯开始游动,在距离两人不到十米的地方高高地竖起头部,全身的鳞片都抖开,发出瑟瑟的声响。那是蛇典型的准备攻击的姿势。

黎簇压制着内心的恐惧,死死地和巨蛇对望,却忽然有了简直是令人欣喜若狂的新发现,巨蛇身上有伤,而且还不轻!显然那些汪家人没有白死,至少他们中的一部分应该已经逃脱了,并且与这条巨蛇搏斗过,消耗了它很多的体力。

巨蛇的身上有不少口子,看上去像是爆破的创口,也许汪家人曾试图用炸药炸它。

张起灵伏低了腰,黑金古刀紧握在手,低声道:“等会用枪打它的身体,但是不能靠近它,它的费洛蒙可能有问题。”

有问题?黎簇不明所以,但这不重要,此时黎簇心里只有莫名的兴奋。

巨蛇本身是黑色的,但身上的伤口流了很多血,整个身体几乎都被红色的鲜血包了一层膜,还真有些像壁画里描绘的,飞腾在空中时候的样子。只是壁画里的蛇将要飞往永生之地,眼下这条蛇搞不好真的命丧人手。

想想也是一种讽刺,未开化时期的人们带着崇敬之情膜拜的存在,就这样被所谓文明开化智慧的人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杀。

对峙很快结束,巨蛇突然猛冲向两人,似乎带着无比的愤怒,还有无限的仇恨,一阵风过,蛇身上的血喷洒出来,甩在墙壁上,留下红色的印记。

张起灵将黎簇踹向一旁,同时侧身躲过这凶猛的一击。但巨蛇显然没有罢休,蛇头没有转回来,如一条巨鞭一样的蛇尾又猛地向两人拍来。

也许巨蛇是真的体力不支,也许是愤怒影响了攻击的准确性,两人再次躲过了这一击。

黎簇眼看着这两下子把周围的墙壁都震得直晃荡,还是暗暗心惊,一紧张手里的枪就控制不住了,冲着蛇头一阵狂打。

张起灵突然叫道:“不能打!”同时伸手去压黎簇的枪口。

黎簇一阵莫名明其妙,不打难道等死吗!但显然巨蛇被他这几梭子子弹再次激怒,这次几乎是笔直地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也就是黎簇的方向攻过来。

血盆大口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骤然而至,黎簇大叫着又是一阵枪响。张起灵猛的一拽他的后背,黎簇瞬间躺倒在地,而他清楚地看到,蛇头剧烈的扭动几下,撞向张起灵。

黎簇接着听到一声闷哼,那是张起灵的声音,而粗壮的蛇身向他挤压过来,他被撞的几乎背过气去。蛇身又突然弹开后,黎簇勉强爬起来,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心中咯噔一下,他看到张起灵正卡在巨蛇的口中,黑金古刀插进了蛇的上颚,而张起灵的肩膀上殷红一片,巨蛇锋利的长牙已经刮开了他的皮肉。

蛇头又是一扭,张起灵被甩了出去,但他的手仍握着古刀的刀柄。蛇的口中喷洒出一些液体,是黑色的血,同时蛇头猛地向一侧的墙壁撞去。

张起灵在后背几乎贴到墙壁的千钧一发之际,扒住了蛇的一颗长牙,接着膝盖顶到蛇的口边,竟躲进了蛇的嘴里。

巨蛇的头部狠狠地撞上了墙面,墙壁轰的一声塌了大半,可见这一下力道之重。而蛇似乎就是想选择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又连续撞击了几次墙壁,企图把张起灵杀死。然而黑金古刀牢牢的钉在它的上颚,刚刚的撞击也损坏了颌骨,整个蛇头已经变形,口中都是黑血。

张起灵浑身也都染上了蛇的黑血,毕竟,他终究是个人,在巨蛇接连的撞击中,也受了不轻的伤。张起灵在蛇最后一次甩头的过程中,撒开了黑金古刀,从蛇口中翻身而出,黑色的血在空中溅起一个弧形。而随着一声轰响,蛇头再次撞塌了一片墙面,滚滚烟尘模糊了视线。

黎簇看得目瞪口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甚至差点都忘了呼吸。终于他看到张起灵从地上爬了起来,烟尘散去,蛇头已经垂倒在地。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张起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又向蛇头走去。

蛇头还在扭动,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而张起灵又握住黑金古刀,死死地抵着那张流着黑色血液的嘴,又向更深的地方插了进去。接着又有一些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

蛇血有一种灼热的刺痛感。但是张起灵知道他不能撒开手逃走,他必须确定这条蛇死去。

张起灵没有推测错,这种蛇和之前的所有蛇都是不一样的,它才是真正可怕的一类。

他们曾经遇到过的蛇,都是可以通过费洛蒙传递信息的,那些信息原始,真实,虽然难以解读,但是却可以还原很多历史的真相。

多少年来,张家也在寻找着可以解读这种蛇所携带信息的人,张起灵知道吴邪有这种能力,但是他没想到吴邪真的使用了它,并且通过获得的信息将他的计划进行到了这一步。这不知该说是一种幸还是不幸。因为沾染过蛇毒的人,都不可能摆脱它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并且与日俱增。

通过这些天和吴邪的相处,张起灵推测吴邪应该与蛇毒隔绝过很久了,吴邪并没有承受过多的精神负担,至少没被他看出来,这无疑是令人心生慰藉的。但如果吴邪再次接触到蛇毒,那么后果会加倍恶化,甚至可能威胁生命。

然而,这不是最让他担忧的,真正可怕的是,眼前这条蛇的费洛蒙与黑毛蛇的费洛蒙功能是完全相反的。张起灵从张家保存的一些古籍上看过,这种蛇的费洛蒙信息全部都是纯粹的幻觉。也就是说,通过接触这些信息,能读取的人获得的全部都是假象,并不是如读取黑毛蛇的费洛蒙一样,可以获得真实发生过事件的信息。

仅仅是假象也不需太过恐惧,但这种信息并非是毫无意义的恐吓,让人一眼看穿的恐吓,而是一种诱导。它会激发读取者内心中最大的那个恐惧,并且结合读取者记忆中已经存在的真实的部分,给读取者制造一种根本无从怀疑的真实幻境。

换句话说,它所制造的幻境,素材都是真实的,但组合到一起,却不是真的。这是种可怕的诱导,恐惧感是无法控制的,是本能的。没有人能欺骗自己内心中真实相信的东西,只能选择相信,然后被它引领向毁灭。

张起灵不能想象吴邪会通过这种费洛蒙看到什么,尤其是在吴邪的精神状态本就处于一个不是很稳定的时期。

同样的,黎簇也不行,黎簇虽然之前接触的蛇毒很少,但是毕竟心理承受能力比吴邪差得多。如果黎簇接触到,一定也会崩溃的,那样简直是比死还可怕的境况。而这种蛇的费洛蒙同样存在于头部,刚刚黎簇看到的壁画幻境很有可能就是受伤的巨蛇有头部的血液溅在了墙壁上才导致的,所以张起灵不让黎簇开枪打蛇头。

 

张起灵感到巨蛇的力道在丝丝地抽去,他继续紧握着黑金古刀,等待着巨蛇彻底死去,但肩膀上流血的部位仍在作痛,他渐渐地也感到体力不支,眼前开始有些发黑。张起灵微微偏头看向黎簇,而在他们视线相交的一刹那,他看到黎簇整个人都明显地一阵颤抖。

大概是吓到了,接二连三的事情,冲击着人的心理防线,这不是通过历练就可以抵挡的,是人的本能反应。

张起灵定了定神,他还不能倒下。而就在他打算再刺一刀的时候,一个影子忽然落到了蛇头上。

是黎簇。

他从没看过这个少年现在的模样:血红的双眼,眼神中的决绝和勇敢,很刺目,还有抿紧的嘴唇,以及高高举起的绷紧了力道的双臂。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张起灵已经来不及阻止了,黎簇把他自己的匕首深深地扎进了蛇的一只眼睛,甚至穿透了眼睛,黎簇的手臂也随着匕首扎了进去,刺到了更深的地方。

巨蛇又剧烈地挣扎了一会,终于彻底平静了。

张起灵拔出黑金古刀,去看黎簇,黎簇喘着粗重的呼吸,头低着,浑身都在颤抖。过了一会,他慢慢地把手臂从血肉模糊的地方抽出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上沾满了黑色的血液,那是这种蛇的费洛蒙储存的依附。

张起灵迅速把黎簇从蛇头上拖到一旁,拧开水壶的盖子,开始给他冲洗手上黑色的血渍。

整个过程黎簇没有任何反应,像是睡着了的样子,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斜靠着墙。

张起灵扒开他的眼皮仔细查看他的双瞳,那双眼睛里空洞洞的,没有焦点。

黎簇已经进入了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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